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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45.第4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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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5 章

野蛟自此開始了在翎雀宮修行的日子。

他藏在李逐流的劍中,與這人一道聆聽掌門教誨,望著這人與卓吟舉案齊眉,共赴朝夕。李逐流迸發出無限潛能,他只用了短短三年的時間,就從毛頭小夥一躍成為仙道翹楚。他不再輕易受傷,不再有那般狼狽的時刻,他揮劍之間全是恣意昂揚的劍氣,鋒芒畢露。野蛟不了解前世的李逐流,但他覺得,這人本該如此,本該就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。

他跟著李逐流降妖除魔,匡扶正義,也跟著這人踏遍山川湖海。劍上封印一日弱於一日,野蛟的力量也隨之覆蘇。他知道,自己的債快完還了,他馬上就能脫離苦海,進入輪回。他對李逐流說: “小子,下輩子,我想投胎當個普通人。”

“好啊,老太爺。”青年叼著根草莖,負劍走在歸山的路上。月明星稀,萬籟有聲,他笑著, “那時候我說不定是翎雀宮掌教了,你要是上山來求姻緣,我讓阿吟給你挑個牢固點的紅繩。”

“滾。”野蛟沒好氣地嗔怪著, “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。”

“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青年朗聲大笑,背上的劍袋散發出一縷淺淡的光輝。

這一年入了冬,翎雀宮的山門口來了一只毛茸茸的雪白團子——是只跋山涉水,千裏迢迢趕來修行的小狐貍。李逐流將他撿了回來,溫暖的掌心輕輕搓掉他背上的泥點,笑著: “小狐貍,你確定要入我翎雀宮”

“嗯。”小狐貍年紀尚小,即使當著人的面立刻化形,約莫也才五六歲的樣子。這麽小的孩子就出來闖蕩江湖,李逐流心生憐愛。他抱著小團子去找卓吟,對方斂眉輕笑: “你收他做徒弟”

“你是掌教,你收徒弟。”李逐流眼神微轉,腳尖一點,風似的往前靠了過去,貼著對方耳根說話, “我要讓他叫我師爹。”

卓吟只覺耳畔拂過一絲溫熱,手一伸,掌心頓時蓋住了對方的嘴: “行,依你。”

言罷,他手上微微用力,便將人推開,另一只手趁機抱過那只幼崽, “不過你也別想做撒手掌櫃。”

李逐流被捂著嘴,明明可以輕而易舉地掙開,卻還要裝模作樣地嗚嗚兩聲,卓吟見他就笑。

他們給小狐貍取名叫李霽。

“啊跟我姓”李逐流瞅著在毛氈上熟睡的團子,手裏握著一根狗尾巴草不安分地撓著他的鼻尖,卓吟一把按住這人作亂的手,輕聲說著: “你命硬,跟你姓能免去一些不必要的災禍。”

“我命硬,你算過啦”李逐流笑嘻嘻地跟卓吟咬耳朵,對方神色溫柔,輕輕地在這人唇邊落下一吻: “沒算,師父說讓我少算卦,少窺探天命,這樣會活得長久些。”

李逐流一怔,他知道卓吟身子骨不好,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虛病,日後哪怕修為再精進,也擋不住底子孱弱。

卓吟還是在輕吻他: “我想多活幾年,好幾年,想跟你一起白頭,等我們老了,再挑個風水寶地,以後就葬在一起。”

李逐流莞爾: “好,我答應你。”

“師兄,我很想你。”

卓吟不知怎地,突然叫了李逐流一聲師兄。

這不應當。

李逐流雖是比對方虛長幾個月,但他入門晚,論資排輩理應是師弟。可他見到卓吟的第一眼,心裏就歡喜,便從未在意過這些禮數。現在這人莫名來了句,臉上微紅,眼裏滿是柔情,看得李逐流心神一蕩。那些沈寂已久的讓他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緒又一次湧了上來。

他好像上輩子就見過卓吟似的,好像來翎雀宮不僅是為了渡化老太爺,更是為了見到這人。

李逐流猛地卸了身上的劍袋,抱住卓吟的腰,將他扛起來帶到了那棵桃花樹下。

“阿吟,我也想你。”

青年顧不得許多,緊緊抱著懷裏這人,有些急切地吻著他的唇。卓吟說不清話,眼淚卻止不住地流。他想不起來為何自己會這樣,他的心底湧上一股難耐的痛楚和失而覆得的喜悅。

李逐流是活生生的,是溫熱鮮活可靠的。

卓吟想不出任何話來訴說自己的心意,只是哽咽著,含糊不清地說了句什麽。

李逐流微微一怔,有些慌亂。他伸手輕輕擦去卓吟臉上的淚痕,將自己的外袍脫下,整整齊齊鋪在了樹下。接著他便拉著卓吟一同躺下,手一伸,一個漂亮的幻術就此打開。隆冬天冷,日光也不似盛夏灼熱,溫暖卻不並刺眼,漫天的桃花如遇春風般盛開,紛紛揚揚的花瓣落了倆人滿頭滿身。

“阿吟,看,你最喜歡的桃花。”

李逐流指著那棵繁盛的桃花樹,輕聲哄著。

卓吟心裏燙得厲害,人也恍惚。他躺在李逐流的衣物上,被對方抱在懷裏,一呼一吸之間全是那人的氣息。這春風不是春風,花兒也不是花兒,是遠方來了信,是在告訴他,無數徘徊等待的日子終是過去了。

“師兄,師兄……”卓吟窩在李逐流懷裏,又一次落下淚, “你別丟下我一個人。”

“不會的不會的。”青年向他發誓,卓吟卻哭得更狠,斷斷續續地說著: “我……我喜歡你……我最喜歡你。”

“我也最喜歡你,只喜歡你。”

李逐流依然緊緊抱著他。這天地之間,仿佛只有他們兩個人,他們相互依賴,相互愛戀,就只是為了迎接真正的春天的到來。

野蛟跟著劍袋一起被扔在了石頭上,盯著熟睡的毛團子打呵欠。他百般無聊,又懶得去罵李逐流見色忘義,索性打起了盹兒。直到察覺到有熟悉的氣息在靠近,他才迷茫地半睜開眼睛。李逐流打橫抱著卓吟,自己身上只穿著中衣,懷裏的人卻被裹了個嚴嚴實實,只露出一張緋紅的掛著淚痕的臉。李逐流臉上也好不到哪裏去,嘴唇還有點腫,額上的汗完沒還全擦幹。野蛟猛地閉了眼,心裏嘀咕著,非禮勿視。

李逐流應是沒見到他醒了,單手召來自己的佩劍,連同劍袋一起背在了身上。野蛟眼皮動也不動,安靜裝睡。李逐流又看了眼小狐貍,施術將他托了起來,放在了肩上。毛團子砸吧著嘴,翻了個身,尾巴就垂了下來,好巧不巧戳在了野蛟眼皮上。

素來脾氣差的劍靈終於支楞起來,盤在劍頂,挖苦道: “小子,你的本事都用在拖家帶口上了”

“是啊,你們都是我的家人,我得一個不落地帶回去啊。”李逐流笑得燦爛,野蛟楞楞的,好久沒回過神。

臭小子,說他們是一家人。

野蛟覺得這不壞,甚至挺好的。

他裝作一臉無所謂地問道: “一家人啊,那這輩分怎麽排”

“小霽以後就是您重重重重重孫。”李逐流莞爾,都不知道自己說了幾個“重”字,野蛟愈發無言。他瞧了瞧那只酣睡的小毛團子,忽然伸出爪子,摸了摸小家夥的尾巴。

挺軟和的,感覺不賴。

“那我就勉為其難答應了吧。”野蛟淡然地說著。

李逐流又稍微活動了下胳膊,好讓卓吟睡得舒服些: “那多謝老太爺啦。”

山路蜿蜒,崎嶇不平,可青年走得極穩,他懷裏是他的愛人,背上是他的劍靈,肩上是他的徒弟,這是他的整個世界。

野蛟自從聽見李逐流說他們是一家人後,忽然變得嚴肅古怪起來。他會認真看著李逐流和卓吟倆人教導那只毛團子,甚至會趁著小狐貍睡著,悄悄摸摸他的尾巴。

“怎麽長這麽慢”野蛟很奇怪, “老太爺還想臨走前看一眼你化形是什麽樣呢。”

他左顧右盼,低聲說著, “你可挑著李逐流和卓吟的優點長,千萬別長歪了。”

他當李霽無父無母,是只野生的小狐貍。李逐流因為事務繁忙,也忘記向他說明這件事。野蛟瞧著那只熟睡的小東西,嘆息著: “你要好好學本事,知不知道免得以後被人欺負了去。要是落得我這樣的下場,也不知會不會有人救你。”

他嘆著氣,想起來,他已經認識李逐流兩百多年了,再有個幾年,就要到離別的時候了。他隱隱約約生出些不舍,沒有敢細想。他讓李逐流向翎雀宮眾人隱瞞自己的事情,包括卓吟。可他每每對上卓吟或是詹致淳的眼神,總覺得他們似乎早早知道了。但紅塵牽絆太多,反倒會誤事,卓吟一日不捅破這層窗戶紙,野蛟便當這依舊是個秘密。

他期待又頗為惆悵地等著封印解除的那天。

他等來了詹致淳隱退,卓吟繼任翎雀宮掌門,李逐流成為了這人的左膀右臂。他也等來了世道艱辛,群魔攢動,大有為禍人間的禍端。

李逐流趕赴紅塵,試著與正道同盟一起掐滅這些不好的苗頭。他很忙碌,回山的日子少了許多,有時候疲憊到坐著也能睡著。卓吟總是在他身邊,小狐貍不懂事,還在問為什麽師爹要一直睡覺。野蛟沈默地盤在劍上,擡眼之際又撞上了卓吟的目光,對方微微垂眸,像是在對他表示感謝,感謝他多日來與李逐流的並肩作戰。

野蛟當自己眼花了,不敢更不願有所回應。

卓吟還拿著李逐流贈的折扇,那是野蛟的殘骨磨成的扇柄。卓吟用凝魂香熏染過,打開扇面就能聞見一股清新淡雅的香味,這可以洗去亡靈身上的怨障。卓吟輕輕俯下身,親吻著李逐流的發際: “師兄,你安心睡吧,別太擔心。”

卓吟叫過李逐流一次師兄,後來就一直這般叫著。野蛟差點以為他沒喝孟婆湯,這孱弱的身子骨也是因為上輩子窺探天命落下的病根。

但時間,沒有再給他追溯的機會。

李逐流又一次出山了,這回是跟潛鱗山姚書弈一道前往地廣人稀的西野。卓吟給他做了平安符,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,李逐流也答應,待這次完成任務,他會在翎雀宮多待一段時間。

“我等你回來。”卓吟又說等,李逐流忽覺心頭微痛,他道: “阿吟,今後我不會再讓你等我了。”

對方只是笑著,沒有再言語。

青年出發了。

他在荒野浴血奮鬥,降服渡化諸多妖魔。他是個頂天立地的修者,野蛟很欣賞他。

入夜,李逐流用清水洗去劍上汙穢,再用幹凈帕子擦幹,然後帶著他的劍,坐在崖邊看星星。

“老太爺,明天就是封印解除之日了。”李逐流雙手撐地,佩劍立在他身邊的巖石裏,野蛟說不上心裏何種滋味,只是淡淡說著: “挺好的。”

“你真不考慮下輩子來找我我們翎雀宮的姻緣香很靈的。”李逐流打了個響指,野蛟笑罵: “滾啊。”

李逐流笑嘻嘻的,徑直往地上一躺,望著迢迢銀河,嘆息: “我好想阿吟。”

“今天的家書寫了”

野蛟問,他知道李逐流每日都會給卓吟寫信,只是信上言辭太過肉麻,看得他牙酸,後來他就避開不看。

青年眉眼帶笑: “當然了,等明天送了您,我也可以回去了。”

野蛟莫名有點不舍: “小霽長怎麽樣了”

“阿吟說他長大了些,但還不能化形,可能是機緣未到。”李逐流正說著,突然察覺一陣腳步靠近,不過他沒有起身,而是仰頭問道, “姚兄,你也來看星星來,一道躺下”

青年拍了拍他身邊的空地,姚書弈沒有笑。

這人為什麽沒笑呢平常見他也是挺客氣的。野蛟還疑惑呢,面前突然寒光一閃,下一秒,溫熱的鮮血便糊住了他的眼睛。

星河璀璨,李逐流只覺眼前模糊一片,他心胸劇痛,吐出大口大口的鮮血。姚書弈握著劍,一劍又一劍,照著那人的心口如搗爛肉似的用力捅刺。野蛟瞪大了眼睛,身體止不住地顫抖,李逐流的佩劍也隨之搖晃,可它的主人,再也沒有了聲息。一滴鮮血滑過野蛟的眼簾,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……無數滴鮮血如雨落下,充斥著他的視野。他努力找尋著李逐流的身影,卻只看到死死摳著青石的指節和僵硬在臉上的錯愕神情。那雙本該神采奕奕的眼睛失了光彩,無聲地大睜著。

李逐流至死都不明白,為何姚書弈會對他痛下殺手。一切措手不及,他甚至沒有做出任何反抗,就慘死在這位同盟的劍下。

不可能,根本不可能。

野蛟哆哆嗦嗦著,姚書弈根本就不是李逐流的對手!他家這個活蹦亂跳的臭小子,怎麽好端端就沒了

“李……李逐流……你在開玩笑,對吧”

野蛟呢喃著,可姚書弈卻是完全不解恨,他陰沈地揮著劍,將李逐流的臉劃爛,挖出對方尚未閉上的雙眼,一把扔到了懸崖之下。

“李逐流,為什麽是你憑什麽是你!”姚書弈雙目猩紅,他一劍又一劍,劍下身軀血肉橫飛, “我與卓吟本是青梅竹馬!憑什麽你一來,我就要將他拱手讓人!憑什麽!”

他怒吼著,劍上寒光冷冽。野蛟頭腦發懵,他也在大吼: “李逐流,你起來啊!你起來!卓吟被畜生惦記上了,你快起來!”

可李逐流沒有回應。他的臉被徹底劃爛,面目全非,那空洞的眼眶還在凝望星空,那曾經握劍的手還僵硬著倒在地上。

野蛟崩潰: “李逐流!李逐流!給老子滾起來!快起來!”

劍鳴鏗鏘,姚書弈像是徹底瘋了,充耳不聞,他將八十八根破神針釘入李逐流的頭骨,指尖,腹部,膝蓋……每一處身體縫隙。他聲音嘶啞,悄然對已經死去的青年說: “魂飛魄散吧,李逐流。卓吟這輩子,下輩子,下下輩子,永生永世都只能是我的!”

“而你,魂飛魄散吧,我祝你永無輪回,祝你萬劫不覆。”

姚書弈冷笑著,輕輕一推,便將那人的遺骸扔下了這萬丈深淵,接著,就是那把劍。

野蛟墜下懸崖的那一刻,只瞧見了那張陰狠可怖的臉,然後,他便重重砸在了尚有餘溫的殘軀上。

李逐流連完整的遺體都不在了。

明明剛剛還在和自己談論解開封印的事情,明明不久前還在笑,明明才和自己說,我們是一家人。一切的苦痛明明就要消弭,一切的希望才剛剛開始。

野蛟哭不出聲來了。他望著面前根本看不出樣子的李逐流,眼淚簌簌而下。這個傻瓜,說是下輩子還要用這個名字來渡化他,說是自己好好還清罪債,就一定能入輪回。可最後啊,怎麽就功虧一簣怎麽就倒在了這個夜裏

野蛟的瞳孔漸漸變了顏色,他本無罪,可渡劫失敗,居民分食其肉,好不容易遇到個人,花了兩輩子,兩百多年,拼盡全力要送他一程,如今,卻是都毀了。

都毀了。

就差那麽一點點。

差那麽一點點他就可以化身成龍,差一點點他就能順利破開封印,差一點點他就能赴來世之約,李逐流這個白癡,也許連送他的紅繩都偷偷準備好了。
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野蛟低聲笑了起來,他越笑越大聲,越笑越猖狂,天上星河隱去,烏雲密布,電閃雷鳴。一道驚雷降下,劍上封印徹底崩裂,沖天的黑氣卻隱藏在烏雲之下,沒有洩露分毫。

野蛟嗜血的本性在被李逐流壓制了兩百年後,再次覆蘇。他是魔,是惡貫滿盈的兇獸,他怎麽能忘記,世人與他的血海深仇

既然功虧一簣,那他不介意讓這渾濁的世道更壞一些。

那團黑氣緊緊包裹著李逐流的遺體,護住了那差點破滅的魂魄。野蛟抓來佩劍,自脊骨刺入,以作支撐。李逐流身上一共一百七十八道劍傷,全身骨頭被剁碎,皮肉千瘡百孔,無一不在控訴著姚書弈的毒辣。那該是有多妒忌,多怨恨,才會使出這般下作的手段

野蛟魔氣暴漲,雷雨陣陣,四野轟鳴,天地顫抖。李逐流身上的傷口逐漸長出新的皮肉,被挖去的眼睛有了全新的樣子。

那是野蛟的眼睛。

李逐流,殺你之人,我定一個不留。

野蛟望著他留下的佩劍,雷電過後,黑暗裏閃過一絲亮光,陰測測地照著劍上署名——

止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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